这些标准客房几乎一无二致，每一间都是那么相像。这也给阿三错觉，以为它们是和家一样的稳定的宿，现在她就栖息在这里。她将她那些真丝的小衣洗净，晾在澡缸上扯的细绳上，将她随意携带的梳洗用和化妆品一一安置在镜台上，安居乐业的样。外国人和外国人也是那么相像，仅仅一夜两夜之间，阿三本无法了解他们的区别。也因此，阿三对他们的情也是一无二致的，在他们上，她产生着同样的遐想。

自从丁之后，阿三也再没使谁上过她了。这也是大堂邂逅的弊病，从一开始就注定不可能的。注意她的周围，那些比她更年轻，更登，也更开放的女孩们，似乎也都没有过情这回事。于自尊，阿三也不去想情了，好像是你不我，我还更不你呢！情有什么？她想，我是再不能谁了，连丁也不能，因为，因为我比尔。

事情的毫无准备的开，使阿三想到女作家赠送给她的话：有意栽不发，无心柳柳成荫。

经过这么些，阿三知自己是对外国人有引力的那类女孩，她特别能够与他们国度的女孩成对比。他们对她的赞赏和激情使她想到比尔，甚至有过一个外国人，也称她作"九条命的猫"，这是比尔曾经形容过她的。因此，渐渐的，对比尔的记忆便淹没在这些差不多的经验里了。丁却是一个例外，始终没有人来重复他，尤其重复他关于"本来"的观念。所以，在所有这些经历中，丁是鲜明地凸现着。有时候，阿三会想：倘若不是丁，她现在会不会还继续画画和卖画？

事情就在这里。

这大阿三的装束也帮了她的忙。她穿得朴素极了，白衬衣，布裙，脚上是白帆布搭袢鞋，发从中分开，编成两条长辫，就像一个中学。比利时人与她聊了几句，才发现她的英语这么利，几乎没有音。问她什么的，她回答画画，这也博得了她的好。阿三很珍视比利时人的好，为使他保持对她的印象，她甚至回到了浦东的住，每隔一大乘渡去与他约会，就像一个正经恋的女孩。她直到两个星期之后，才到他在侨汇房里的公寓去，这也像一个正经恋的女孩。

比利时人的公寓使她吃惊，她没想到一个单汉的生活会是这样井然有序，在这里，她并没有受到挽留过夜的暗示，

其实，要算起来，阿三已经有一段日，没到酒店大堂来了。她结识了一个比利时人，是个单，就住在她原先任家教的那幢侨汇房里。她看这是老实人，属保守派的。时过境迁，阿三开始对保守派有好，她知，惟有和这一类人，大约还可能谈到。虽然同样是对不抱希望，虽然同样是大堂里的邂逅方式，可这一个确实不同。这是她在大堂里偶然结识的，所以说是偶然，那是因为，事实上，所有的大堂邂逅都是别有用心，机关算尽的。阿三是在他后拾到遗忘的钱包，追上去送给他，然后认识的。

现在，当阿三很难得地呆在自己那房里，看见自己的画和简陋的家积满了灰尘和蛛网，厨房里堆积着垃圾，方便面的塑料袋，飘得满地都是，这里有着一特别合乎她心境的东西，却是使她害怕，她不想呆在房里，于是她不得不从这里逃去。她一逃就逃到酒店的大堂：外国人，外国语，灯光，烛光，玻璃皿，瓶里的玫瑰，积起一帷幕，遮住了她自己。似乎是，有些东西，比如外国人，越是看不明白，才越是给予人希望。这是合乎希望的那朦胧不确定的特征。

使得一切改变了模样，他们使阿三也改变了模样。

为了减少回自己的房，阿三更多地在外过夜。她跟随外国人走过走廊，地毯吞没了他们的脚步声，然后在门把手上挂着"请勿打扰"，就悄然关上了房门。她在客房的冰箱里拿饮料喝，冲凉，将浴由拦过躯系在前，盘在床上看闭路电视的国际新闻，一边回答着浴室里传来的问话。这一切都己熟悉得好像回了家。透过一层窗纱，看底下的街市，这边不亮那边亮，几灯火集中的地方，映得那些暗格外的黑了。阿三晓得她是在那亮里面，是在那蜂窝似的亮格里面。

由于没法有情，适得其反的，阿三对这些外国客人们，起了恨意，她常常生一些恶作剧的念，去报复他们一下。和他们吃饭，她菜都拣最贵的，酒也是最贵的。了客房，不等招呼，自己就去开冰箱吃东西。尤其遇到那些斤斤计较的守财。而另有一些特别好的，她则将他们撩得火烧，然后一个转就不见了。这游戏对她来说，已经得心应手，百发百中。现在，英语里的俚语，双关语，她也都掌握了一些，学会了不少俏话，专门对付那些下话。她不免有些得意，有时候就收不住，玩得过火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