顺利。这天,天又黑得早,不过六点,大色已暗了下来。灰色的苍穹笼罩着雨濛濛的山丘,天地间便好像有了一层遮蔽。雨下得紧了,却不猛烈,只是严实而潮湿地裹紧了阿三的全身。那雨声充盈在整个空间,也是一层遮蔽。阿三几乎看不见雨丝,由于它的极其绵密,她只看见树叶和草尖有晶莹的水珠滴下来。
好了,阿三开始下山了。感谢丘陵,山路并不是陡峭的,甚至觉不出它的坡度,只有走出一段以后,再回过头去,才发现原来是在下山,或者上山。阿三在草丛里胡乱踩着,忽然发现她所下意识踩着的这条路,其实是原先就有着的,不过很不明显。难道是前一个逃跑的人留下的吗?那么,沿着它走就对了。可是当她刻意要追踪道路的时候,道路却不见了。
阿三抬起头,她的眼睫毛都在滴水,流进了她的眼睛。模糊中,她看见一片广袤的丘陵地带,矗立着柏树的隐约的身影。那身影忽然幻化出一个人形,是比尔?还是马丁?是比尔。想起比尔,阿三心里忽有些悲悯般的欢喜,想着:比尔,你知道我现在在哪里吗?她用比尔鼓舞着自己的信心,使自己相信,这一切都不平凡的,决不会落入平凡的结局。
丘陵上没有一个人,只有阿三和那棵柏树。她茫然地走着,雨雾和夜色遮断了路途。她也不去考虑路途,只是机械而勤奋地迈着脚步。她打着寒噤,牙齿格格响,好像在发出笑声。她忘记了时间,以为起码是第二日的凌晨。当她眼前出现农舍的灯光,她竟有些意外,她以为那是永远不会出现的了。她停了停脚步,同时也定定神,发现那灯光其实离她很近,只一百米的光景。到了此时此刻,她才感到一阵恐惧,她惊慌地想:要是那农民去报告农场,该怎么办呢?她的腿忍不住有些发软,这一百米的距离走得很艰难。她心里想好,要是那农民流露出可疑的行迹,她立即拔腿。这么想定,心里才镇静下来。
走近灯光,她嗅到了饭菜的香气,还有烧柴灶的草木炭气。她恍悟到,这其实还是晚饭的时候。这人家的饭再迟,也不会过八点吧。她打量着这一座房子,是一座平房。正面一排三间砖瓦房,两侧各两间茅顶土坯屋,一边是灶屋,已经关灯熄火,一边是放杂物的,连着猪圈,没有院墙。正房的门紧闭着,就像没有人住,两边的窗洞里却透出些暗淡的灯光。阿三走近门前的时候,踩着一摊鸡屎,险些滑跤,她轻轻叫了一声,稳住了身子,然后就去敲门。门里传来女人的声音,问是哪一个。阿三说大嫂,开开门。女人还是问哪一个。阿三说,大嫂,开开门,是过路的。女人执拗得厉害,非问她哪一个不可。阿三再敲门,门里就嚷起来:再敲,再敲就喊人了,农场里住着警察呢!阿三这才想到,像这样靠近着劳改农场,单门独院的人家,是怀着多么强烈的恐惧。
阿三停了敲门,可她觉得疲乏透顶,再也迈不开步子了。她沿着灶屋慢慢走着,防止着脚下打滑,走到了屋后。那正房的背后,有一扇后窗,支着长长的雨檐,阿三便在雨檐下坐下,歇歇脚再作打算。
她蜷起身子,抱着双膝,埋下了头,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,她忽然恍如梦中。她困倦得要死,睡意袭来,好几次她歪倒了身子,不由地惊醒过来,再又继续瞌睡。天地都浸润在细密的雨声和湿润里,是另一个世界。她渐渐学会了这么坐着睡觉,身体不再歪倒。她忘记了寒冷和下雨,瞌睡的甜暖罩住了她。她好像是睡在床上,阳春面的脸庞渐渐伏向她,她看见她额角上的青块,不由地一动,醒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