表和本人写的认识、检查,案卷全存档于原公安局,她的材料较多,都是检查,所犯的错误只有一种:同性恋,她扮演的是"B角"。夜深人静时,钻到"A角"的床上,然后被急于立功的劳教举报。她写检查己是家常便饭,并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无赖腔调,她写道:像我们这种人,到了春天,就要发毛病,是没有办法的事。然后便兴味盎然地描绘其过程,无一细节遗漏。队长们对她没有信心。她永远不会洗手不干,她只能吃这碗肮脏的饭,区别只在于,事情不要泄漏,一旦失足,她就再到白茅岭来。唯一的一线希望是:结婚,可是又会有哪个男人要这样的女人?反过来说,又有哪一个男人能够使这样的女人满足?她是那样地贪得无厌,欲望无边。她已经是个"烂货"啦,人们说。事情是怎样开的头呢?在她和姐姐幼年时,父母就离了婚,她跟父亲,姐姐跟继父,父亲奸污了她,她逃到母亲处,不久又被继父奸污,姐姐的遭遇也是同样的。后来,她们长大了,她在上海进了厂。她姐姐在外地有了工作,结了婚,丈夫虐待她,感情极坏,姐姐便有了一个相好,两人谋害了她的丈夫,双双入狱,她先是判处死缓,因表现优异,连连减刑。在此同时,妹妹已成了一名暗娼,几经劳教,每一回解教,第一件事就是去南京探望姐姐。不久前,她们的母亲去世了,这世界上就只剩下她们姐妹俩。与她谈话的过程中,她总是在哭,眼泪流了满脸,她的皮肤有一种石灰似的苍白,身体看上去很瘦弱。她提到母亲哭,提到姐姐也哭,后又提到了父亲,她说她从没有过父亲,她从来不叫她父亲为父亲,她两个父亲全是不是人的父亲,我们问道:为什么那样恨父亲?她说,他们总是打我和姐姐,那年我才十一岁,他用煤球炉出灰的铁钩打我,把我脑袋打出一个洞,他每次都要把我打得出血…我们不禁不寒而栗,无法去想象日日毒打女儿的父亲在黑夜里摸到女儿床上去的情景,望了她蜷在一角,扶着床架恸哭的样子,我们难免又要去想象在漆黑的夜里,她是怎样钻进同性的床上去…她很孱弱的身体,究竟经历了多少个残酷与肮脏的黑夜啊!最后的采访使我们心情沉重,我们送她回中队,安慰她说,出去之后,好好地找一个人过日子。她说,她曾有过一个男人,对她很好,可是那是个苏北人,她就拒绝了他。我说,苏北人有什么不好?你不应该考虑是不是苏北人的问题。她笑了起来,在她二十多岁的脸庞上,已经有了粗糙的皱纹。明知道我们这一段对话全是在说谎,全是假话,这话安慰不了她,那个苏北人的事迹无疑也是编造的,可是这样说了彼此心里都好过了一些似的。在这个女人的生涯中,再不会有真实的长久的快乐了。她使我们感到那样地无望,一个人的快乐是怎样失去的呢?失去之后还能再来吗?
歌咏比赛是最后一个故事了。
各中队列队进场,干警们穿了全套警服。两首规定歌曲,两首自选歌曲,由干警们打分,如同电视里的歌赛规则一样:去掉一个最高分,去掉一个最低分,得分为——各中队依次上场,穿了各中队自己规定的衣装,个个精神饱满,态度严肃,歌声很整齐,使人们想起少先队员的队日。表现尤其出色的是三中队,平时使队长们最头痛的"二进宫"中队,穿了一色白衣白裙,在一位红衣红裙的女孩指挥下,齐声歌唱,情绪十分激越。她们的分数遥遥领先,得了第一名。宣布的时刻,三中队爆发出热烈的掌声,那红衣女孩上台领奖时,竟流下了眼泪。而其余的中队都十分沮丧,脸上流露着不屑的神情。会后,就有最末一名的二中队队长跑到大队部查分,说评得不公,并且,有一种流言开始流传,那就是三中队评为第一名,是因为队长们鼓励她们,让她们早日改造完毕。而这一切,却都使人们变得天真和纯洁了,无论是干部还是劳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