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声音有时会

加上今年冬，不仅许多细菌没有冻死，还平生许多新鲜活跃的病菌，于是，那河就脏得很了。是人人都吃的，自然人人都得泻肚了，不泻才奇了。医院里自己了个方，制草药，就在门摆个案，不用挂号，只说是肚泻，便发上一包。街上有工作的人上一张记帐单即可，如是没有工作，或乡里人，也只须付五分钱。乡里人得此病的倒是极少，没福喝街上的呢！他们幸灾乐祸地说，乐得很。由于忠厚的秉却也十分同情。这些日，乡里人城却得勤了，赶着大车，车上置着黑的人造革，专装粪的。城里的茅厕满得飞快，半日不去，就淌了一地的黄，慢慢地了茅厕，向街心蔓去。猫狗也得了这病，却没人给它们吃药，泻得个满街满地，到都可见到神情萎顿，行动迟缓的猫狗，垂着尾慢慢地走。好端端个清静的城，一霎那变得臭气冲天，满目污秽。简直不知是犯了什么大戒，老天在惩罚似的。

能看见一摊一摊的油污发亮，结起了似的。

即使是这样的时刻，他们也间歇不了。为了寻找一块净的，没有屎粪的地方，他们不辞劳苦地跑得很远，直跑到十里外的场上，藏在草垛里，将乡里人金贵的草压得粉碎。有一夜，因为连日泻，十分虚弱，竟昏昏沉沉地在麦垛里睡去了。这一夜，睡的是又浮沉又不安，两人都了许多噩梦，似真似假，惊一一的冷汗，浸透了盖在上的隔年的麦穰，渗了衣衫又渗了肌肤，冷得哆嗦，却醒不过来，只是地蜷成一团，时而在一起，时而又分开。不知过了多少时间，他们几乎是同时的睁开睛，天已经微明。他们望着鱼肚白的天空，心里很不明白，只愣愣着。然后，又忽然一同想起，原来是一整个夜晚都过去了。便惊叫翻而起，怆惶向城里赶去。早起的农民看见这一对衣衫不整，一一碎麦穰的年轻男女，诧异地注视着，看着他们跑过。远传来生产队里上早工的钟声，当，当，当，悠悠扬扬传来，在他们耳里听起来，是那样的不吉祥，可也来不及去想了。当他们气急败坏地赶到剧团时，人们已经起床了，有的在池边刷牙洗脸，有的倚在墙角蹲着吃早饭，还有的已经在练功房里练功了。吃饭的，洗脸的。有说有笑，练功房里放着练功用的钢琴伴奏录音，那是二拍的舞曲，又清新又好，这一切，都像是众人有意安排好，向他们展览自己的幸福，面对着这清洁而和平的幸福，他们羞愧地惊住了，他们以为自己是世上最最不幸的人了。这一天的晚上，她终于决定。死去算了。

她是个脑简单的孩，小小的年纪就来到剧团学员，只读了三年书，连给邻县的父母写封整齐的家信也不成。她本是个快乐的孩，不知人事不知愁，成天只知坐了吃，吃了睡，什么事情都不晓得开动脑。因此，她比别人添加三五倍的练功，收效却甚微。如同她把生想得很简单一般，她把死也想得简单。她下这样的决心并不十分困难，并不须十分的勇气和十分的思考。她隐隐地以为，死就是睡觉，就是远门，走远路，发似的。当然，这发与那发不同，不同的地方仅是她不能将她的任何一件东西带走，她的任何一件东西，无论多么心，都必得留下。留下就留下，这也没什么，脑简单的她想。可是，当她认真地开始为死去准备的时候，忽然发现要将她的东西好好地留下，也并不是一件省心的事情。如同每一次的准备发一样，她首先整理的是衣服。她将一大个柳条箱的东西都倒在床铺上，一件一件抖开，抚平，再叠好，心里思量着留给谁更合适。她看到了一些刚团时穿的旧衣服，又瘦又小，样式极土气。她将衣服在自己上比量着，怎么也不能相信，这里面曾经下过自己的，与自己如今的比起来，那简直是婴儿的衣服了。她想起了那时候，她才十二岁。十二岁的自己，回想起来像是极遥远的事，其实这中间也只有九年的日。她摆着那些衣服，注意到上面的针脚，是妈妈用蝴蝶牌纫机扎的。她耳边似乎听见了那纫机“嚓嚓嚓”轻快的声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