即便是在父母边，他也不见得就与父母亲近了多少，他们没有时间，似乎更没有心思在他上，他甚至是比那些不和父母一起，却和兄弟妹一起的孩更要孤独。他常常是和外人尤其是成人在一起的：妈、保姆、老师、父亲的公务员，司机——这又使他添了一倨傲，看他的同龄人都觉着很幼稚，于是，就更孤独。而且。因是和父母最接近的一个，他自觉不自觉地，染上了沉郁的气息，他的父母，尤其是父亲，是沉郁的人。所以，南昌的幼年直至稍长成的少年，其实是在一危险的自闭状态中过来的。幸运的是，就像方才说的，文化大革命初起，将这少年人的神世界，突然开启了。少年期的抑郁，是需要契机来转变的。事实上也是走完了一个周期，这时候，倘若有正面质的变故来临，就会将暗影一笔抹去。好比一下从影地里走到光下，豁然开朗。南昌就是这样，他变得快活了。

他终究是不喜他的家的，他比其他兄弟妹更不喜他的家，因为更能会家里的消极空

这段日，倒是他们家人聚首最多的日。学校里停课，孩们大多回了家，父母呢，不像过去那么工作忙，也可时下班。晚饭时围一桌人，似乎这才发现，儿女们都长大了。大人们几乎是带着些惊异地听孩们谈论时局国政。少年人的言论总是浮夸的，可也很有趣。父亲脸上会难得的一些微笑，带着讥诮的喜，是想起了自己的年轻时代？但是，即便是这样的时刻，他们看上去也不像一家人，而是像一个学习小组。那长者只是旁听，并不发言，吃完自己的一碗饭，便起离席，不会为任何一个话题留下更多的时间。当他们离开，饭桌上的讨论还在继续，甚至更烈，实际上，却空下来，因为最重要的听众缺席了。他们都是在说给父亲听，竞相表现，以期受到注意。父亲在孩心目中，无疑是一位资革命家。父亲的级别，在这城市的地位，他们从小得到的待遇，都标明了这。而事实上，父亲的阅历、工作、境以及心情，都是他们从未想过要去了解的。这是在新社会的教育下长大的一代，接受着简单的阶级思想，将人和事划分成象的类别。他们这样集化的家生活，也没有提供人情世故的常识。所以，他们的脑都是极其教条的。在烈的饭桌上，南昌是缄默的一个，一方面是如前边说的，他的孤立境，另一方面也是，相比较而言，他与父亲间似有着一些默契，这默契是建立在破除迷信之上的。已经说过，他觉得父亲不像革命者，而像一名隐士。有几次，当别的妹兄弟激烈辩论时，父亲的睛转向了他，显然是想听听他的意见，可他却将睛低下去了。在他内心，是不相信父亲会拿他们的观当真。就这样，他与父亲的默契，其实就是一大的障碍。也是因为这矛盾的心理，才使他和父亲比较其他女，还略有些像一对父。

无论是文化大革命的开初，还是接下来的第二阶段，南昌的父亲都没有受到激烈的冲击。这意味着受到某保护，同时也意味着他的政治生涯早就告以结束。但不怎么说，非常时期里的安全终是可喜的。有一阵，父亲甚至开始教鹩哥第二句旋律。听父亲用哨完整的一曲，南昌才了解鹩哥那一句旋律的，是一首质朴的山歌，是父亲家乡的民谣吗？这段时间并不长，很快地，父亲放弃了对鹩哥的教授，重又郁下来。倒不是对安全产生什么疑虑，而是，那郁是整的，相当牢固，只可能因为暂时的条件舒缓一下，结果还是要回郁中去。无论父亲那一时的轻松，还是长期的沉，都使南昌不满，觉得和革命的气氛不符。父亲的形象就像一个隐士。以前，南昌并没有什么认识，他一直是被父亲的影笼罩着，现在，他不是成长起来了吗？这样，南昌对父亲的心情就变得复杂了。一方面，他是因为父亲，才获有革命嫡系的份；另一方面，父亲又将他与时代隔开了。有几次，他在沿街的窗里，看见底下过去的游行的队伍，红旗和锣鼓铙镲上的红缨在行树的绿荫间涌动，可谓时代的象征。南昌觉着自己很幸运，生逢其时。事实上，每个人都喜自己的时代，自己的时代里，最不济的还有青。当然，南昌的时代又特别地合青的胃，因有着过于多的激情，多到有些盲目了，可连这，也是青的格。但等游行队伍从窗前的梧桐树下过去，回转来，扑面是室内的暗和凉，南昌甚至嗅到一霉味。他忽想起一句话：中方一日，世上已千年。他觉得真是对他的家的绝妙写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