里,母亲替她存着,说是将来陪送她用,她只当没听见。余下的钱她就压在一本旧课本里。这课本里,还平整地夹着一些糖纸,不多,但很精美,最难得的是一套三张牛郎织女的糖纸。这套糖纸很稀罕,不因为是高级的糖果,比如维多利小白熊和小白兔,是三元多一斤的奶糖。“牛郎织女”只是普通的糖果,可是印制很少,但丁宜男却收齐了。从这也能看出,她是一个有恒心的人。她将压在课本里的几张钱,悉数交到珠珠手上,是数目最大的一笔。
她们在丁宜男家坐了一会,太阳渐渐从窗帘上移走,枝叶的影也变得模糊。丁宜男接着在缝纫机上做活计,那两人一边一个看。针在布的经纬上嚓嚓地扎着眼,然后出现一排图案。三个人都不说话,气氛有些沉重,丁宜男也染上了她们的心事。默了一时,她们慢慢说起话来,题目是诉说弟妹们的讨厌。舒娅的妹妹与她争食,珠珠的两个弟弟则彼此争食。她们的弟弟和妹妹虽然互不认识,却都好像约好了似的,有着许多共同的毛病:只吃荤不吃素;不讲卫生;爱向母亲汇报姐姐的动向;当众还不给姐姐面子。说到后来,两人都很羡慕丁宜男,丁宜男就笑。环顾丁宜男的家,觉得这才像是自己的家,清洁,安静,娟秀。而她们,不得不和舒拉们泡在一起,使她们娇好的少女生活受了玷辱。她们坐在一堆说话时,丁宜男的外婆有几回过来,看她们一眼;或者走过去,推开朝向街面的门,往外看一会。她外婆同样是肤色白净,戴眼镜,短发贴齐了梳往耳后。她们也见过丁宜男的母亲,一个典型的女教师,特点也是白和清洁。这样的三代人,就好像是上了某一种釉,生活从她们身上滑过去,一点痕迹也不会留下。她们家的声气很静,行动说话都是柔软的,你简直想不到,隔了薄薄的墙和门,外面那个世界有多么的粗暴。
就在这天晚上,小兔子也来和舒娅告别了。他没有如同往常一样走后门进来,而是去敲隔一个小院子的前门。他晓得,舒娅的父母睡朝北的小房间,舒娅姐妹随了扬州阿姨睡前面的大房间。舒拉和扬州女人这一大一小是讨厌的麻烦,可总比惊扰她的父母危险小。很幸运,是舒娅出来开的门。舒拉和保姆都已入睡,只有她醒着,有心事的人总是觉少的。她一个人坐在桌边看书,院子里一池月光。这个荒芜的巴掌大的小院子里,什么花木也没有,只有车前子和狗尾巴草,又叫舒拉东掘一个坑,西掘一个坑,满地疮痍上,孤零零地立着扬州女人扎的一根晾衣架子,与院墙之间搭了两根竹竿。一日之中,只有这一刻,才合乎少女的情怀,舒娅怎能早睡呢!当铁门上响起轻轻的,好比猫抓似的两下,舒娅并不吃惊,她好像知道会有人敲门。她立起来,走出房间,下了台阶,穿过如水的月光,去开门。生了锈的铁门栓在铁销里吱扭了一声,门开了,站着小兔子。他也戴了一个大口罩,这就是逃亡者的标志,其实多少是欲盖弥彰,可他们宁可冒这个险的,因为是光荣的徽号,他们视荣誉重于生命。舒娅转身将铁门带上,再回过身,就发现小兔子几乎贴着她站在跟前,她嗅到了小兔子衣领里的气息,清洁的,药水肥皂的气息。她正局促着,冷不防,小兔子在她嘴唇上啄了一下,只听见牙齿磕碰的“咯”一声,小兔子已经转身走了。月光下,他的背影如此清晰,每一道衣褶都丝丝入目。他一手插在裤袋,一手随迈步轻微摆动,肥大的军裤非但没有遮蔽,反而更显出修长的腿。这秀美的背影最终消失在横弄的拐弯处。舒娅收回目光,返身回进院子,眼前的一切都变了——四面院墙下的坑洼不平的地里,忽布满光和影的花案,院墙上呢,那深蟹绿的穹隆,星星一起睁开眼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