方才说过，她家住独一幢堂房，总共三层，大是各家一层。嘉宝家住底层，叔叔家住三层，祖父母则住二层。但其间又有些错：嘉宝家的底层，通园这一间作共用的客餐厅；嘉宝的卧室则在二楼的亭问，与祖父母的房间只隔几级楼梯；三楼叔叔家也辟通台的朝南大间，供未嫁的婊嫘住；上还有一间三层阁则又补给叔叔家用。这样，基本保持了公平。这天晚上，大约八来钟，在平常这不能算晚，但因是特别的时节，到此时，已是万籁俱寂，夜很了——后门忽然敲响了两声。运动以来，无论是前门还是后门，都被不同的人敲响过，似乎谁都有权利来敲他们的门。有时是师有名的红卫兵，造反派；有时候，打开门只是一群小孩，着脚喊一声：打倒资产阶级，转就跑；最激烈的一段，前门和后门日夜敞开着，任由人。狂飙突起的时日终于过去，如今相对安静下来，已经有些日无人闯了。因此，这轻轻两声门响，在他们便是振聋发聩，简直是一个警报，报告又一波冲击来临。从一楼到三楼的人都听见了，没有人来。然后，门上又响了两声。这一回，房间里的人来了，站在楼梯边，上下互望着。这敲门声有些不同，似乎是谨慎有礼的，又似乎是揣着什么机密。二楼的祖父示意嘉宝的叔叔去开门。嘉宝的叔叔是父亲这辈里最小的兄弟，在一家工厂技术员，被收参加厂里的造反组织，所以臂上也有一个红袖章，是这个家里的革命成份。叔叔下楼去不一会儿，复又上楼来，后鱼贯跟随四个人，一律了白罩，手上是白手。叔叔将他们引祖父的房间，自己退来上楼去了。整幢房都收敛住声气，寂静着，像是睡了，其实无比的警醒，连睛都合不拢。祖父的房门闭，不晓得里面发生着什么，没有一丝声息漏来。后来，家里的小孩都睡着了，不晓得来人什么时候离开的。清早起来，大人对昨晚的事缄不言。看祖父，脸很平静，如同以往一样，门上班去了。看他走在堂里的样，谁能看是个大老板呢？他穿洗白了的人民装，一双蓝布袖，提着一个铝制饭盒，和店铺的伙计，学校的校工，或者堂守更的老，有什么两样。可是，你看他走路的样。腰是直的，背略有些驼，不能叫驼，应是为。再看他的睛，倘若他恰巧抬，就看得见他里的光了，不由一阵心惊，那是鹰隼一样的光，穿透多少人和事，有多少城府在！

他们只顾和嘉宝络，不由冷落了那几位。丁宜男向是角惯了的，倒没什么，舒娅和珠珠却不悦了。女生总是小心的，加上她们与他们之间，有了小小的私心。逐渐地，她们的不满情绪开始有所表现。先是珠珠常缺席，然后舒娅也说有事，舒娅有事，就意味着不能在她家聚会。舒娅家说来有不便，地方仄，扬州女人要涉，还有讨厌的舒拉，可除此之外，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？丁宜男家里决不能接待男生，又是这么一大帮人，没有男的家总是谨慎的；嘉宝家更不可能，大家秩序井然，嘉宝还没到招待自己客人的年龄，他们且又是那么一类人。有两回，他们和嘉宝、丁宜男在那宾馆外墙的廊下站立着，廊外有人过往，不是谈话的气氛，更要的是，舒娅和珠珠两个不在。虽然近一阶段，她们偏离了他们关注的中心，可她们就有着这样的影响力，这两个人不在，就好像她们全不在了。丁宜男，是被她们捎带来的。嘉宝呢，没了她们的背景，就变得孤立和突兀。群就是这样，各有各的位置，缺一不可。如此这般，他们的聚会又一度解散了。珠珠和舒娅各自待在家中，心里藏着期待，期待他们又会像曾经有过的那样，单个儿上门。可是，没有。他们又一次音信全无，而这一次与上一次不同，上一次是她们送走的，这一次则不告而别。就在这时候，嘉宝家却发生了令人不安的事情。

到底撑不了多久。青总是浅薄的，浅薄的望和浅薄的满足：讴歌，奔驰，叫喊，挥舞旗帜…有着的动，因为以及官能都在啪、啪、啪地节生长，跃了规定空间。

现在，他们和嘉宝认识了。这是一个奇特的邂逅，他们和嘉宝分属两个对峙的阶级阵营，革命初期，对嘉宝家行查抄的人群中间，不定就有他们的影。可是现在，坐在一起，他们竟能平静而好奇地倾听嘉宝的抱怨，还有，对付他们抄家的小伎俩——将墨瓶倒空，防止红卫兵洒在床单被单；在空白的墙贴上主席语录，避免写侮辱他们的标语；将橱门甚至房门贴上封条，表示已经为先前查抄的队伍所有——嘉宝的兰苓跑车就是这样保下来的。这些事情其实不能与外人，可嘉宝也说来了，她的态度还很，当他们企图声张革命的正义，就要遭到她激烈的反驳。看起来，真的很嚣张，而且很危险，可这几个格外的克制，似乎有决心检讨无产阶级革命的缺陷，又像是特别对嘉宝纵容。很明显的，他们的兴趣被嘉宝引，嘉宝为他们打开了一个资产阶级社会的。这个阶级的社会对他们始终是象的，虽然拥有着大量批判的理论和激情。现在，为一个嘉宝了。她当然算不上什么典型人，她关于阶级的观念浅陋幼稚，不堪一击。可是，她却是生动的。她骑车的姿态，发的款式，着装的风度，还是她象牙白的光亮的肤，都呈现一个优渥阶级的生活。他们——南昌，小兔，七月，包括陈卓然，还可以算上小老大，是这城市的优胜者，特权的阶级，可是，同时呢？他们又是在这城市的边缘。他们实际上并没有这城市的心。在他们内心的，有那么一自卑呢！这也是他们所以能够任凭嘉宝放肆的原因之一。

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