的病人,坐在各自的床上,神态各异。有的极其冷淡,有的十分粗鲁,有的兴奋地动个不停,有的懒懒的昏昏欲睡,还有一个象幽灵似的从这头飘到那头,从那头荡到这头。文影沉默着,沉默中含着恐惧。她紧紧地依着嫂嫂,象个孩子似的需要保护。端丽搀着她的手,轻声安慰着,实际上也是安慰着自己:
“这里倒蛮静的。好好休息,什么也别管。下午,我和姆妈就来看你。”
文影听话地点点头。
办好了住院手续,听护士交待了探病的规章制度,服侍文影换了衣服。白色的,染有几块黄色药渍的病员服罩在文影消瘦的身体上,象套了一只口袋,把人都显小了。文影好象一下子小了十岁,脸色苍白,眼神怯怯的,每一转眸都象是在寻求保护。她又好象突然苍老了十岁,眼角、额头有了细细的皱纹。背有些佝偻,走路行动透出迟钝、蹒跚。
端丽走的时候,让她躺着别动,可她不声不响,仍然站起身,默默地跟在嫂嫂身后,走到门边。端丽回过头:
“进去吧!”
文影不说话,倚着门,凄楚地看着嫂嫂走下楼梯。在这一瞬间,端丽几乎对自己的做法动摇了,她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。在这里,她感到每个人都是精神病,而独独自己的小姑不是。她了解小姑发病的原委,她认为小姑的发病是合理的,她是极清醒极正常的,她不该和这些反常的人在一起。她这么认为,更加觉得把送进去是桩错误了。
下午,婆婆去看了文影,回来就哭。以后,每个人去看望回来都唉声叹气的,言语之间,不免有些责备端丽心狠手辣,似乎她把妹妹送入了地狱。端丽压力很重,而且有些负气。于是更加觉得对文影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,这责任压得她很疲倦,很紧张,却也使她精神大振。
她从来没对谁负过什么责任。自己生下那三个孩子,如果生病,她只需向奶妈问罪,自己心灵是没有一点负担的。这会儿,却要为文影及其全家负责任了,她觉得这是个很沉重的负担。
她几乎每天下班跑医院,看望文影,向医生询问情况,多挣点钱为文影买营养品。她请金花阿姨又找了一个孩子带。这个孩子,基本上由多多负责。
这当儿,文光回来了,是探亲。然而半个月过去了,他又去信续了半个月假。一个月过去了,他又续假。这么拖了三个月,他干脆连续假都免了,毫无走的打算。每日里睡睡懒觉,逛逛马路。和插队前一样,百无聊赖,闷闷不乐,进进出出没有一点声响,只多了一个抽烟的习惯。他回来不走,本在端丽意料之中,可暗地里又希望他不至于那么糟糕。这会儿,是真正认定他没出息,从心里可怜他又瞧不起他。
这么过到了七三年,忽然下来一个文件:凡有医院证明有病的或独养子女,均可办理回沪手续。端丽行动起来,到处奔波,为文影办理病退。她的病已是人所共知的事情,手续办得十分顺利,只是最后还须去一次江西。
“让二弟去吧!他在家横竖没事,并且又是出过门的人,总有数些。”文耀提议。
“我?不行,江西话我听不懂,如何打交道。”文光很客气,似乎除他以外,其他人都懂江西话似的“还是哥哥去,哥哥年龄大,有社会经验。”
“我要上班呢!”
“请假嘛。你们研究所是事业单位,请事假又不扣工资。”
“扣工资倒好办了。正因为不扣才要自觉呢!”文耀顿时有了觉悟“弟弟去嘛,你没事,譬如去旅游。”
“我和乡下人打不来交道,弄不好就把事情办糟了。”
兄弟俩推来推去,婆婆火了:
“反正,这是你们两个哥哥的事。总不成让你们六十多岁的爹爹跑到荒山野地去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