铅字里捕捉着遗漏与错误…思想落成文章,文章拆成文句,文句再拆成一个一个的汉字,这是最后的解体和还原,每一个孤立的汉字都失了意义,她天长日久的工作是多么多么地乏味,她乏味地工作了偌多年,竟不知觉。她觉着自己身体里和头脑里,有着什么东西被唤醒了,如一股活水,源源流淌,她真是换了一个人似的。
她真是来对了,如果她不来,那么,她将是多么地不幸啊!这时候,她看见了他,坐在铺了白桌布的长桌的尽头,他开始发言。他才说了一句,便低下头点烟,他用嘴唇衔着烟,微微皱着眉,眯缝起眼,似乎被烟熏着了似的,那一苗火焰跳跃了一会儿,熄了。她心里就像也有什么亮着的东西熄灭了,忽感到一阵黯然。那神奇的锦绣谷里神奇的景色泯灭了,在这烟气弥漫,人声鼎沸的屋里,无影无踪。在切实可见的他面前,锦绣谷里那一丝迷梦般的联络,忽然碎了,碎成粉末,细细的,透明的,四下里飘散,什么也没有了。她心里空落落的,竟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,她的笔伫在本上,画着一个又一个的五角星,连成了串,一串又一串。她只知道他不像别人那么激昂,他总是异常含蓄,不露声色,言语不多而内涵丰富。她还知道大家都更静了,更集中注意地倾听他说话,说明他的观点更有价值。她知道他有不同于一般的价值,她深知他的价值。这时候她有点儿害怕,害怕早上锦绣谷的一幕仅仅是个幻觉,仅仅是个想象,她心里有些焦灼,她要抓住它,要用手触摸它,感觉它,无论它是多么飘忽不定,多么扑朔迷离,多么不可触觉。
这时她忽然哆嗦了一下,在她头顶正中,响起一个巨大的声音,当——一声,随即门外远处便有丁零零的回声,她正茫然,却见屋里的人们都活动了起来,他也正做了个结束了的手势。她这才想起来朝头顶上方看了一眼,在她背靠着的墙的上方,有一架大钟,而远处传来的则是开饭的铃声。她昂头看着大钟,有些惶惑,慢慢站起,随着人群走出了会议室。钟声还在响,当,当,当的。他在人群里浮动,像海洋上的一个孤岛,他似乎没有意志似的,随着人群的推动,越来越向前。
晚饭以后,依然是舞会,在这山野地方,晚上是寂寞的。山是早早地隐进雾障后面,好像雾障后面便是它们的家。虽说有个牯岭镇就在不远处,可是从大城市来到这里,却是为了山水。牯岭镇是引不起他们兴趣的,何况到处是无处可宿的旅游者来回游荡,不如在此地跳舞既清静又热闹。她不大想去,却又暗暗地不舍,犹豫了很长时间,依然去了。到得很是时候,舞会已开始了五六支曲子,人们刚注意到了她的缺席,可她却到了。舞场上的人们翩然着,她悄悄地走到墙边,在一张方桌边坐下。乐曲稍一间断,屋外潺潺的水声便涌了进来,传递着山的消息。这时候,他向她走来了,是的,绝无疑问的,他向她走来了。可是,在他之前,已有人在向她走来,他分明是迟了半步,他发现自己迟了半步,便犹豫起来,想要退却似的。没有办法,她只得站起来了,她只有迎上去了,如再犹豫半秒钟,他就要退却了。她向前走了半步,将他留住了。等他们步入舞场,走过了数十步之后,她才意识到,她与他在跳舞了,她与他相离得那么近,那么亲昵。舞伴之间原本没有意义的距离与形式,这会儿突然升起了许多含义,使她激动了。她微微红了脸,她再想不起她是如何与他走到了这一步。她的脚随着舞曲自然地移动,他们从一开始起就取得了一个合适的节奏。可是他们毕竟不是舞场老手,不至于熟练到可以边走步边说话。他们放松不得,他们无法交谈,心里却也暗自庆幸不必交谈。她的手在他的手里感觉到他的手,她的呼吸在他的呼吸里感觉到他的呼吸,有时,她的腿碰了他的腿,于是便在这碰撞中感觉到了他的腿。她的心复又宁静下来,傍着他真实可感的身躯。她的眼睛看着他肩膀的后边,他们的眼睛再不曾交流。锦绣谷的交流是他们最后一次交流,也是他们最神圣的交流,他们都不愿用平庸的对视来腐蚀那一次神圣的交流。他们在回避中相遇,他们在无视中对视了。她忽然感到了他心里的悸动,她的左手放在他的右肩上,她从她手心里感觉到了这悸动。她知道,他绝不会是无动于衷的,绝不是的。
舞曲马上要结束,乐句已有了终止的感觉,做梦似的。她听见他在说话,他在她的耳畔说,又像是在极远极远的地方,再清晰不过了,又再混沌不过了,再自然不过,又再别扭没有了。他说,屋里挺闷的,还不如出去走走再说呢。他说得很平常,又很不平常,他这么说道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