情是,她终于,最后彻底地拆除了蒋芽儿的猫圈。开始,她是哄着蒋芽儿,将猫圈里的摆设取出来,借给她。比如那套小竹器桌椅,秧宝宝她很想在床跟前摆几天。塑料刀叉呢,借给小毛用一天,第二天再还。这些东西,从猫圈里取出来,还回去,就还到了楼上,蒋芽儿的房间里。花黏纸呢,都被秧宝宝讨出来,贴在书包上,课本的封面,还有橱柜,冰箱,热水瓶上。然后,猫圈的门又被秧宝宝讨了半扇去,做鹅娘的小砖房的门。到此,那猫圈已经七零八落,土崩瓦解。到了元旦这一天,秧宝宝向顾教师讨来一棵只开花不挂果的石榴树,要栽到猫圈的地方。看蒋芽儿并没有反对,秧宝宝便立即动手,三下五除二,揭了塑料顶,扫清地上的铺垫,另半扇门拆下来扔一边,在地上刨一坑。蒋芽儿甚至还提来半桶水,浇在坑里。然后,将石榴树连盆端进去,培上土,一棵树就站在猫圈的旧址上。在这寒风料峭的冬季,完全不适合栽花种树,可只要能治好蒋芽儿的猫圈病,管它是死是活。
栽好树,秧宝宝拉着蒋芽儿从院子走出,走到后边的田间。草木枯了,视力可一直抵到河岸。河岸的线条也变得简洁,几乎是一条平等的直线。边上有一些落叶的灌木,枝丫错乱着,繁复了一些,但因为边缘干净细致,又加上天然的有秩序,看上去相当均衡,还是简洁。对岸的鸭棚,渐渐提升在视野里,陡直,更显得面积阔大的芦草棚顶,就像是用齿耙梳理过似的,细致整齐极了,有一股宋风。它充实了冬天里多少有些虚空的画面。在一大片淡青色的背景上,填进一块均匀深灰,突出了水墨的效果。走近去,鸭棚里便发出骚动的声音,不是鸭鸣,而是一种低沉,密集,由几百,几千,甚至上万具活生生的身体,挤压,磨擦而发出的细碎声响。有些像五月静夜里,麦子拔节的“刷刷”声。不是浊音,是清音,不振动声带。单个的,几乎听不见,集起来,就形成轰响。这轰响与这里那里的工厂车间的机器轰鸣不同,那种轰鸣是持续在一条线上,而这种,则是含有着颤动,只是因为频率整齐才不觉着。那种轰鸣还是坚硬的,金属的碰撞咬合,这一种,却是肉感的,有着缠绵黏连之音。
她俩走到河边,想起上回与鸭棚女人吵架的一幕,已经很久远似的。所以经历的事故会将时间放大。她们沿了河岸,朝了老街的方向走。前边有临水的豪宅,四层高,顶上覆着琉璃瓦,面上贴马赛克。后门开着,有女人在埠头上洗涮。门里有鱼肉香味,一直飘到河面上,与河水的腥气搅在一起。她们上了一面坡地,绕到楼房的正面,离开了河岸。走过这幢华丽宫殿,有一块豇豆地,棚上的藤蔓早已枯了,发出铁锈的黄褐色,质地也有些像铁丝,很有韧劲的样子。豇豆棚过去,有一片人家,平房顶挤簇着,墙与墙之间有垃圾堆,粪坑,还有几株草木。鱼肉的香味更浓郁了,垃圾和粪便的气味也更重。从平房里穿过去,就已到老街。老街的上空,漂浮着节日里烹鱼煮肉的荤腥气,与底下的水腥合在一处,倘没有煤烟与草木灰的本土气味,就要变得肥腻,令人作呕。现在还好,只是显得丰腴。从中走过,头发丝和衣服缝里,都要染上油烟气了。天是前面说过的,江南最常有的潮冷的天气,空气中含着水分,看上去什么都是湿漉漉的。气味就变得很重,黏得到处都是。卖菜的乡下人,都打回票了,湿箩筐底黏着菜叶,两个对摞起来,豆腐格子也对摞起来,放在船头,船从桥下钻了过去。菜叶的腐味,豆腐的酸味,还有种种霉腐品的霉臭味,也都加入进来。气味真是复杂极了。老远的,就嗅得见,就晓得,华舍到了。
她们先是在一户人家的木廊底下,看盆里的一条怪鱼。鱼身窄长,像带鱼;头却像花鲢,大,圆,扁;鱼鳞黑色,比较细校人们说是养鱼塘里漏跑出来串了种的杂种鱼。隔壁一家杀鸡,鸡肚里破出一串鸡蛋黄,有一个都带了壳,杀鸡人连连喊“造孽”再过去一家在轧螺蛳“咔哒”一声,剪好一只“的”一声落到盆里。还有,在拔猪脚上的毛,煮开锅了,连沫带汤倒掉,用一把镊子,细细地一拔,一拔。一家一家挨过去看了,就到街口,走过去,拐角上,是剃头店。今天放假,生意就好,条凳上坐了两个人在等。座上的人披了张黑乎乎的白布单,被剃头师傅强按住头,下巴颌抵在胸前。一看,是班上的男同学,眼里的余光也瞥见刀子们,很没面子地一声不响。过去两家,一扇门里,一个老公公,拖了长须,老花镜掉在鼻尖上,对着一张小照画炭笔肖像。先在纸上打格子,然后,拿一支笔,对了鼻尖看一看,落笔了。从左上角第一个格子里开始,横倒了笔蹭着。旁边站两个女人,说画出来的比照相好,照相板,画出来的活,等巷子里穿过去,到了老街的外沿。一家百货小店,柜台上围了民工,看店堂里的电视,昨晚上的元旦晚会,地方台重播。走这一圈下来,饭香也起来了,合着饭钵头上蒸的鲞鱼干,霉干菜,咸肉片的气味一道,潮起潮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