友他慢慢地运了气,呼吸变得平缓均匀。他侧着笔,用按扁的笔锋,细细地描出一线。真想不到啊!一双种田人的粗手,画出这样细致流利的墨线。一朵荷花出水而来。老友在画底下签上落款,年月日,又盖上一个鲜红的印章。顾老师轻轻地揭起来,放到一这,这边又铺开一张。这一加是满塘的荷花,角角落落都铺满了,千株万株的气象。顾老师在旁说了一句:此是盛秋之时啊!老友就说:你是懂我的。接下来的一幅,则是残荷了。可残相也很好,疏朗的叶梗,错落地搭着,其间透着光。再下来,就是一池的莲蓬了。
老友说:这几幅算我送给令爱,开张志喜,下一回画了,再与她拆帐。老友看看秧宝宝和小毛,又说:这两个小人儿很乖,我一人送一只秋虫。说罢,动手裁下两页尺方,换一支小笔,平了笔锋,在纸上扁了几回,就出来一只青蛙,蹲在一张荷叶上。再一张,淡淡划了几道,尖起笔,飞快地写了一个字,写毕,却不是字,是一只蟋蟀,在草丛里听动静。将画好的画铺开在床上,案上,众人回到桌上继续吃饭。酒再温起,菜再热上,吃了一时,忽有人来,问是不是有从华舍来的客人?因有一条船三时多往那里去,要不要搭乘。本来打算乘三轮车回去的,但毕竟土路不太方便走,有船自然好,赶紧答应下了。一看,时间已是下午二时半,就加快吃喝。老友正在兴头上,新得的几张碑拓还未给顾老师看,就留他们住一宿。顾老师说:我倒不要紧,两个孩子第二日一个上学,一个上幼儿园,今日必得回去去。老友说:那样,你留下,小人儿回去,就这么定了!一想也无甚不可,于是,就催小孩子快吃。这边,老友取来一截毛竹筒,中间的竹节已经凿通,将画卷起,装进,两头用蜡纸蒙上,扎上细绳。老太装了一小篮鲜菱角,再有一听上海奶粉,又让每个孩子手里握一把莲蓬,一起送他们出了门。
船已经停在埠头下了,老大还在茶馆喝茶。让两个小孩上船,坐好,东西安置妥了,三个大人就在岸边说话。柳丝拖下来,直垂到水里,婆婆娑娑的,全是影。等了一时,过来个人,穿寻常衣服,但头发茬子里有几排香眼,才晓得是个和尚。他笑嘻嘻地走近埠头,请各位“施主”让让,便下石阶上了船。原来这船是专送和尚去华舍边上的王安娄做佛事的。王安娄的村民们集资造了一座庙,明日开庙门,烧头柱香。和尚说:远来的和尚好烧香!自己先笑了。话说着,老大走了过来。换了一个,年轻一些,也面善一些。从顾老师手里收了船钱,下来坐到船头,不太恭敬地用桨戳戳和尚的背脊,让他侧过身坐,不要背着他,难道不喜欢看他?于是,老大面朝船尾坐,和尚在老大脚跟前侧了身子坐,再后边是两个小孩并排坐在船篷里。桨一抵岸,漂走了。
这位老大很爱说话,问那和尚何方人士?在哪里出家?师傅是谁?和尚叹息一声:这就说来话长了。然后,和尚就说了第一个故事:和尚从小没有父母,就不知究竟是何籍贯,只记得是比此地更南边更溽热的地方,有蒲扇形状,却要大得多的叶子的树,还有山。小时的事他都记不清了,懵懂得中,他是走在路上,大太阳头里,匆匆地赶路。却不记得要赶去哪里,又赶去做什么。懵懂中,他像是病了,发很高的高热,并且脸上起了无数的水泡。然后――记忆逐渐清晰起来――他昏昏沉沉地躺在泥地上,让泥地冰着滚烫的身子,听见有人说:这孩子得的是天花,要死了!他也以为自己要死了,飘飘忽忽地,觉得眼前亮得很,就像住在光里面。这时,走来一个老和尚――说到这里,老大插嘴道:你已经快死了,怎么还认得出人?和尚说:我要讲的是一桩奇事。老大不响了,和尚再继续说下去:走来一个老和尚,看看他,将人横抱起,抱进一座庙里,放在一张柴床上。然后,老和尚从一个坛子底下,摸到一只蟾蜍,翻转过来,,碎瓦片的刃一划,肚子立时剖开,肚肠,血浆,咕嘟嘟朝外翻。老和尚双手托起来,合扑在他脸上,你看――和尚抬起脸,朝老大跟前送了送――人活下来了,脸上一点疤都没有。师傅,没有法号,住的是无名的庙,拜的是无头菩萨,念的是无字经。两人都沉静着,看船下水的粼光。岸上的机器轰鸣声不晓得什么时候起来了,听久了就不觉得有声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