几。秧宝宝再一次对爸爸满意了,渐渐地抬起头来。这时候,爸爸的眼睛已经从她身上移开去,与李老师很热切地谈着话。谈自己的生意,谈在外谋生的苦处,谈目下政府给生意人的政策与限制,同行间的竞争――不是我不想秧宝宝,他说,随即看了秧宝宝一眼,秧宝宝要转脸,已经来不及了,爸爸赶紧地笑一笑,带着讨好的意思――实在是抽不出身来,爸爸继续说。这一瞥,秧宝宝已经看清爸爸的脸,有些不像了,黄,瘦,颧骨高了出来,下巴却长了。新衣服并没有使他好看,反而,加重了憔悴的面色。心里又是一动,决定不再与爸爸作对了。爸爸说,这一回国庆假期,他下决心,诸事放下,全家在一起过个节。李老师就问:还回沈娄去吗?妈妈接过话头说,沈娄就不去了,上次回去,见那老屋已经朽得不成样子,他们去柯桥,住宾馆。秧宝宝就又是一振。
李老师留他们午饭,爸爸欣然答应。于是,李老师便和陆国慎一同商量饭菜。小季领了任务,直奔菜市常这家人忙着待客的午饭,秧宝宝就领爸爸妈妈下楼看闪闪的店。此时,她已经与爸爸和解,让爸爸拉着她的一只手。爸爸自然对闪闪的店大加夸奖,说这店要放在上海也不逊色的,自然,在此地不免是超前了一些,只怕要受冷落一个时期,等镇上人赶上潮流,便会兴隆起来。爸爸看完训,很快就参加到制作灯箱的工作中去。新西装一脱,卷起白衬衣的袖子,蹬上了扶梯,去接电源。这利索和能干的样子,使秧宝宝又看见了那个熟悉的爸爸:幽默,机智,有人缘。到底人多,灯箱很快就做成了,试了试,效果十分神奇。这是一个别致的灯箱,用的是发廊门前灯柱的原理。方形的灯臬,四面玻璃现着圣诞树,红顶小房子,马车,赶车的戴红帽子老头,上方是雪花。里面的灯一亮,转动起来,雪花就飞舞着,飞舞着。还不是夜晚呢,就有人转拢过来,点着灯臬上的画问,是什么树,谁家的房子,那老公公又为何穿红的。闪闪不屑于回答,只是让人们离远些,别碰了灯箱。秧宝宝的爸爸便与人答道:树叫人字树,屋是你家屋,至于老公公为何穿红,你问他自己好了。于是,大家就哄笑。秧宝宝偷眼看闪闪,见闪闪也在笑,心里十分快活。
将门前收拾干净,人渐渐走散,就到了中午饭的时间。李老师家因为有客,饭自然是晚了。年轻人就聚在客堂里说话。爸爸的秉性就是和谁都说得上话。这时候,同小季,还有绍兴回家度假的亮亮,一同说起了音响,喇叭,功放,家庭影院。爸爸说,这些东西就好比结婚谈恋爱,双方不于在钱多钱少,也不在于好看不好看,还不在于门第高和低,就看彼此调和不调和,调和不高和就看如何搭配了。爸爸说他有一个朋友,化了十万块钱,声音听起来还是浑,而另一个朋友,只化了八千块钱,却很好!听的人就问如何配?爸爸说这他就不懂了,但是,倘若他们要配,他可以请他的朋友写一张菜单――这种配方,行话就叫“菜单”妈妈听不懂他们的话,跑到灶间里帮忙。李老师说,你是客人,如何好叫你劳动?硬推她出去,她执意不肯,李老师就让陆国慎陪她去说话,反正这里也好了。于是,陆国慎拉妈妈到自己屋里,两人很秘密地谈生产和哺乳的经验。等酒菜都上了桌,李老师差秧宝宝喊妈妈来吃饭。走过去,进了李老师的房间,正听见陆国慎说,就想生个秧宝这样的囡。秧宝宝就停下了脚步,隔墙喊一声:吃饭了!
总之,爸爸妈妈这一次造访李老师家,真是十全十美,挑不出一点缺点。这一天呢,也是十全十美,从上午到下午都是融洽和快乐的。午饭从近一点开始,吃到三点才结束。年轻人喝起酒总归是鲁莽的,真刀实枪地拚。顾老师就出了几个雅令,让他们拼词对曲,自然都不会,只得退一步,让大家猜谜,谁输谁喝。猜谜语,谁怕?连小毛都出了一个:千条线,万条线,落到河里看不见。当然,这是不用猜的,明摆着的事情。当然,谁也不会允他喝酒,用筷子尖蘸一蘸,点点舌头罢了。反正,这下子热闹起来,都抢着出谜,再抢着猜谜。可到底是顾老师有学问,出的谜难猜。他出了一道,总共四句:四四方地一坪,有人有物有山林,细看日月虽然有,历尽千年不见星。这四句话耽搁了不少时间,猜得脾气都上来了,还是猜不出来。最后,每个人都罚了酒,请顾老师交代了谜底。谜底是什么,两个字:契约,就是今天讲的产证合同。“四四方方地一坪”指的是纸;上面有甲方乙方的姓名,可不是“有人”;合同里所约定的东西,或就是地亩树木,则是“有物有山林”;“日月”其实是指年月日里的日月,星星当然是不会有了;要紧的是“历尽千年”这四个字,真正说话了“契约”的性质。虽然只是纸一张,可是牢靠得很,谁也犯你不得。秧宝宝的爸爸说:可是如今产权都是有限的,注明时间,十年,二十年,连国家承包给农民的土地,都不过百年。所以顾老师不得不承认,这是一个古老的过时的谜语,他也喝了一口酒,自己认罚。
不知不觉地,酒都喝多了,尤其是几个男的,不胜酒力,纷纷躺倒。爸爸就在秧宝宝的小床上,睡熟了。等他一觉醒来,天已暗了。李老师再要留他们一家晚饭,无论如何不能应了。一是晚饭后,怕没了去柯桥的中巴,二是,中午吃的还没消化,如何又吃得下?于是,三口人收拾收拾,站在阳台上,远远看见一辆往柯桥的中巴,赶紧下了楼去,正好迎手招住,上了车。从车窗伸出头去,看见那一家都站在阳台上,往这边看着,渐渐地看不见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