。眼中望出的景物,又是如此零乱,杂沓,拥簇,又重复,难以辨别其中隐匿的各自特征。这些镇子,挨得很近,多是依着河段沿出一条老街,老街的外围则是新街。新街倒是有些和他们那里面目相近了,宽阔的水泥路面,路边的临时搭建的店铺,偶有一些也像是临时建起的楼房。但这些新街在这里有一种粗暴干涉的性质,硬生生地切开了景物稠密的地面,这就又和他们北方不像了。他们的货在这里并不太受欢迎,都嫌它们太过热性,容易上火。此地人都有些内热,湿重,更喜欢一些大凉的药材,比如黄连,灵芝,什么的。因为潮气重,他们也需要驱寒,但在驱寒的同时,还是要注意湿热。适用一些中性的,温和的药材,比如黄芪。他们的脾胃也是幽微的,不适合大开大阖的进补。所以,东北人在这一带的生意并不见好,随时准备离开,去下一个地方。至于下一个地方是哪里,他们并没有太多的考虑,走到哪儿算哪儿。几千里的路,就是这样走下来的。
暮色降临时分,他们倘若回来得早,站在阳台上,看着空气里渐渐呈现出灰蓝的颜色,极有浸染力地吸入许多细节,天地成为一色,陡然间开阔起来。这一回,真有些像他们家乡景色了。但这一刻并不长,等灰蓝颜色中,灰胜于蓝,蓝再胜于灰,一色降一色,最终成为墨色,就有一些细碎的声音打破他们的幻觉。那是一些虫鸣声,不像他们家乡,是合唱,这里,多是独唱和重唱。空间又分割成零碎的局部。还有各家门里,碗筷的丁当声,小孩子的啼哭声,猫叫,门响,檐上的滴水。怎么这么多的声音呀!什么物件都会出声似的,都是小虫子,唱着独唱。伶俐的口齿,清泠泠的音质,嘁嘁喳喳,可真闹啊!这些声音,还似乎有着照明的功能,本来是暗的,有了它们,却有了一层微明的光。那不远处的真正的灯,霓虹灯,紫色的“华舍大酒店”几个字,倒显得昏沉沉的。下弦月还没起来呢,房子,田地,地里的秋季作物,倒显出轮廓。镇碑也显出了轮廓。这地方就是有这点神哩!
这小镇子的夜晚,不是如他们家乡那样的大块大块的,而细长细长。他们喝了多少酒,才将它挤过去一丁点儿。是因为货多少走出一些,还是叫左邻右舍的烟火气熏的,屋子里那一股辛辣的药味,和山货的乏土味,淡下去许多,取而代之的是油酱味,腌菜味,腐乳味,衣服上的肥皂味。尤其在这细溜溜长的夜里,浓得很,填塞着虚空。忽然,有一些轻盈的铃声传来,嘁里喀喳的,是闪闪店里的风铃。这声音真就是带颜色的,粉蓝,粉红,粉白,间着亮光,是小铃铛里的小锤子,一悠一悠。过了这么久,其实闪闪才关店门呢!这店,是个小世界,与外边截然不同的。说它是店,它其实更像幼儿园。走进去,都变成了小孩子,而闪闪,则是小孩子的老师。她坐在迎门放的桌子后边,面前是一堆彩纸,尼龙缎带,碎花布,花团锦簇。那个秧宝宝呢,是她的使唤丫头,立在一边打下手,沿着图样剪着什么,或者往白卡纸蓝卡纸上贴着什么。这间店铺被他们装饰得越来越鲜艳,四壁都挂满她们的作品:布贴画,绒线画,风铃垂在房间上方,还有一个坛子垂着,里面蓬蓬勃勃插了一束稻穗。他们这四个人,站在里面,局促得很,生怕将什么东西弄坏了,就站在门口,一半黑里,一半光里,说着话。
他们告诉闪闪,在他们家乡,有一种桦树的树皮,揭下来,可以写字画图,倘要做成一幅工艺品,在这里一定很稀罕。还有,刨花。林区有一片工艺品厂,专用刨花做成画,也很稀罕。从树皮刨花,他们说起了森林,冰河,冰灯,火炕,鞑子香,映山红,说着,说着,不由激动起来,有一股巨大,磅礴的气象,铺天盖地而来。屋里的人静静听着,双方都感到天地的辽阔,世界的大。他们都是生活在世界的犄角里的人,寸步步迈出,便觉得生得骇人,生得惊心。可现在不要紧,在这五色斑斓的小屋子里,很安全,什么都骇不着他们。这小镇子黏缠涩滞的夜晚,变得流畅起来。
国庆节头天假的上午,东北人相帮着替“闪亮画廊”做个灯箱。铁条焊一个架子,再是木头打一个框子,嵌上毛玻璃,里面接了电源,装一盏灯。秧宝宝和东北人逗嘴,学他们说话,把“人”说成“银”东北人也学她们说话,把“没有”说成“嗯纽”两边都学不像,又加上故意歪曲,就发着古怪的音。忽然听有人喊“秧宝宝”扭头一看,对面开过一辆中巴,一对下车的男女正向自己走来,竟是爸爸和妈妈。秧宝宝一怔,接着却转身走进楼道,上楼进门,将门在身后“砰”地一摔。过了一会儿,爸爸和妈妈也上楼来了,一边敲门一边喊“秧宝”秧宝宝早已走过阳台,到西边屋里坐着了。结果是李老师走出去开的门,将他们邀了进来。爸爸说:秧宝宝不睬我呢!李老师说:秧宝宝是生气,气你不来看她。就走回去拉秧宝宝过来。秧宝宝一径低着头,不看她爸爸。妈妈将她拉过去,她还是不抬头,眼睑里,有爸爸的一双脚:棕黄色的软皮船鞋,鞋口有一道折边,边上缀一颗铜饰扣,里面是黑色隐条的尼龙丝袜,半掩在一角裤管底下。裤子是米黄色,裤缝笔直的西裤。显然都是新的。爸爸穿了新衣服来看自己,秧宝宝心里便有些触动。